“……蘭達提尼？”芮茵疑惑地看著上方模糊不清的影子問道。

沒有回答，黑暗精靈像是被這冰天雪地凍住了一樣，緊緊抿著削薄的嘴唇，一聲不出地死死盯著芮茵。

“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？”芮茵問。

沈默了很久的黑暗精靈終於開了口，只是聲音卻嘶啞得可怕：“跟著你踏上了傳送陣，被送到了混亂的時空中，在縫隙裏找了好久……”

“呵，那還真是辛苦了呢。”芮茵輕輕笑起來，“你能帶我出去嗎？就算是討厭我，至少……從利益的角度看，讓我活下來也比較好吧？”

“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需要四個小時，而且，我並沒有辦法保證出口所在的位置。如果那時候沒有最好的治療師的話，也許……”

她沈默了很久，最後只是平淡地說道：“是麽。”

“你這是想要放棄嗎？”蘭達提尼莫名有些惱火地看著她，“你忘了之前說過，只要還活著，就永遠不會放棄的話嗎？！”

“那又能怎麽樣呢？黑暗精靈永遠無法掌握的，就是治療的白魔法吧？”

一句話讓黑暗精靈徹底陷入了沈默，片刻之後，他有些氣急敗壞地喊起來：“你……總之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帶出去的！我還沒動手殺你，不許死掉！”

芮茵似乎是覺得有趣一樣笑起來，然而沒笑兩聲就猛烈地咳出了鮮血。蘭達提尼表情有些驚慌地看著她，從來只知道威脅和嘲諷的黑暗精靈不知道怎麽表達驚慌，看他的動作，似乎是想要沖上來堵住她的嘴巴。

“好啊。”芮茵笑著說，“如果我能活下來的話……歡迎你隨時來殺我。不過在那之前，能幫我個忙嗎？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幫我告訴拉爾斯，讓他看好家，等我回去。”

“……這算遺言嗎？”

“也許吧。”

蘭達提尼深深地凝視著著她，臉上的表情交錯著失望、悲傷與憤怒，最後終於定格在面無表情的冷漠上。他直起了身子，肢體的姿態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厭惡。

“這種話，我是不會特地去告訴那個蠢材騎士的。如果一定要讓他知道的話，就自己滾去告訴他。”蘭達提尼漠然地說。

他蹲下了身子，屈膝半跪在芮茵面前。黑暗精靈彎下腰，修長的食指蘸了地上芮茵的鮮血，輕輕點在了她的手心。他一只手扯下了自己的上衣，低聲默念著覆雜的古老咒語，黑暗精靈肩背上繁覆妖異的花紋漸漸亮起來，相似的圖樣隨著咒語漸漸出現在她的手臂上，一瞬閃爍之後，又完全隱沒在皮膚之下。

“我說過，等我以精靈王身份歸來的時候，如果你還活著……那麽，補上契約的另外一半。”蘭達提尼低頭看著她，冷冷說道，“我從不和死人簽訂契約，所以——活下去，等我回來。”

說完，根本不給芮茵回答的機會，他站起來迅速消失在樹林中。

芮茵靜靜躺在冰冷的雪地上，雙目無神地望著灰色的天空。鵝毛般輕盈的雪花安靜地從空中墜落下來，無聲吞沒了一切悲喜善惡。芮茵的目光漸漸渙散下去，好像突然之間什麽都不再重要了一樣，連那些牽掛、思念和來不及說出口的叮囑都漸漸消散，唯一的不甘執念也化成模糊的霧氣，隨生命緩緩稀釋。

哪怕在我不在的時候，也希望你對這個世界，溫柔相待，溫柔以待……

她有些自嘲地想，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失信的，竟然很可能是那個蘭達提尼了。

不知是不是真的因為失血過多產生了錯覺，她突然好像聽到森林中傳來了腳步聲。

並不是黑暗精靈那樣輕捷無聲的腳步，這個聲音要沈重而緩慢得多，像是有人刻意放緩了腳步，像要重重地在積雪上用力踏出痕跡一樣，每一步都在她心上踩出了顫抖的腳印。

芮茵睜大了眼睛，努力保持著最後的清醒看向層層疊疊的雪松林。像是感受到她的急迫心情一樣，來者並沒有讓她等待太久，昏暗陰沈的灰色密林中，很快出現了一個色調濃重的高大身影。

他穿著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漆黑鎧甲，靜靜站在不遠處的雪地上，沒有五官的空白面具冰冷地面對著她。他好像並不奇怪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看到這樣的芮茵，依然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節奏，一步步緩慢向她走過來，最終停在了她的身邊。

黑騎士，莫爾多瓦，黑暗之神，墮落騎士……在來自不同的人講述的傳說中，他有過很多不同的身份，不同的名字。但無論在別人口中如何變化，他好像都那身漆黑的盔甲一樣，沈默巍然，永不改變。

黑騎士面具後空洞的目光從很高的位置瞥下來，漠然得似乎不帶一絲感情。過了很久之後，他才緩慢地擡起手，輕輕解開了胸前密不透風的鎧甲。

芮茵一動也不能動，只能睜大眼睛看著黑騎士這個時候匪夷所思的行為。剛才的胸甲只是個開始，在這冰天雪地空無一人的森林中，黑騎士當著芮茵的面，毫不避諱地慢條斯理逐一解下身上鎧甲的各個部件，明明應該是很羞恥的動作，偏偏從容不迫得像是在做報告一樣，長腿、窄臀、緊腰、寬肩隨著動作一點點露出來。

這是一具幾乎完美到極點的軀體，每一塊肌肉的舒張都彰顯著無與倫比的男性魅力。因為長期不見陽光，皮膚的顏色慘白得幾乎看不到一點血色，這讓他的身體更多了一種雕像般的不真實感。一片薄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布料輕飄飄擋著腰線以下的部位，沒有起到多少遮羞作用，反而更有種欲蓋彌彰的視覺沖擊感。

他仍然戴著頭盔，近乎全身赤/裸地站在芮茵面前，然後深深地跪伏下去。

黑騎士的聲音因為某種莫名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著：“主君，歡迎您再次以偉大的瑟雷斯的身份歸來，墮落騎士莫爾多瓦，在此，為您獻上他……從生到死的忠誠。”

類似的宣誓效忠的話，芮茵已經從黑騎士口中聽過很多次了。

只是卻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，在心中激起了石破天驚的回響。

芮茵的眼睛在眼眶中劇烈顫抖著，努力蠕動著嘴唇說道：“我……不是……”

“您是的。無論這個世界被毀滅多少次，無論其他的神座更替多少種族，瑟雷斯的神座都永遠為您空置。”黑騎士的聲音中帶著刻骨的哀痛，“我……我等了您兩百年，哪怕是魂飛魄散，也永遠不可能認錯您的身份。”

芮茵的手指輕輕顫抖著，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信任。黑騎士什麽也沒說地轉過了身，他走到芮茵被扔在一邊的空間袋旁，在散落一地的東西裏面尋找了一會兒，最後彎下腰撿起了什麽，重新回到芮茵面前。

他的手中拿著一本有些熟悉的線裝羊皮冊，翻開的一頁已經是冊子的最後一頁，從前這上面有三行字，隨著某些事情的發生與改變，前兩行已經消失不見了。

而現在，那只修長蒼白的手指正指著書頁上唯一的一行字：

“加拉哈德，光明歷393年，出使任務途中，不慎失足摔死。”

芮茵當然知道這是什麽。如果不是這樣東西，她不會出現在這裏，如果不是這行字，她也不會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絮語之森。

黑騎士的手指在那行字上輕輕抹過，靛色的墨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淡下去，沒過多久，一行同樣顏色的字在相同的位置慢慢浮了起來。相同的字跡，卻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內容。

“芮茵，光明歷393年，死於絮語之森。黑暗之神瑟雷斯回歸神座。”

黑騎士註視著芮茵因為驚駭而睜大的眼睛，輕輕說道：“帶您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有沒有告訴過您，這個被他刻意藏起來的秘密？”

“這個世界從開始就是不存在的，只有當您重新蒞臨神座時，一切才有了存在的意義。”

芮茵的世界在黑騎士宛若呢喃的低語中逐漸暗下去。那些幾乎能顛覆一整個世界的真相，終於能在沈眠之後變成無稽之談。最後的意識是黑騎士彎下了腰，冰冷的雙手輕輕把她抱了起來，他的胸膛堅硬而冰冷，像是世界盡頭最後的山壁，可以支撐著她一直走到地獄深處。

“……我一直、一直在等著您，兩百年來，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您的到來。”

“在我無法碰到你的日子裏，我一直希望著有一天，可以有一雙能這樣抱著你的手臂……”

芮茵用力伸出手去，指尖碰到了黑騎士的空白面具，頭盔搖晃了兩下，當的一聲掉了下來。在那潔白修長的脖頸上沒有頭，一團沒有形狀的黑色煙霧繚繞在脖頸上方，就像很久之前，組成黑騎士的整個身體的那些煙霧一樣。

“莫爾多瓦，你到底是誰？”

“我是……這個世界缺少的部分，主君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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